2024-03-27
彩票车将要开来的时节,耀世娱乐比当年乡村杂技团巡演还要叫人兴奋,全镇人用欢乐来迎接它。一爷又在摸自己的钱袋子,他还要去摸奖,一而再,再而三,总期盼着能中点儿什么。
彩票摸出来的不是现金,都是时兴的或实用的东西,大到汽车,小到牙刷,已经不是头一回了。
一爷那时年逾耄耋,不再劳力挣钱。他也有收入,便是他大半生累积下来,尤其是他不再当家、老伴也去世了以后,那十来年存起来的养老钱,大头存在银行里,有微薄的利息。至于他到底有多少存款,我们也不知道,只看见他不缺钱花,手里总攥着钱。那钱用来做什么?当然不是买棺材板,他的杉木红漆棺材早已经准备好,安安静静停在二楼那间屋子里,随时可以取用——他从不将死字挂在嘴边,忌讳和人谈论死。
他总说,还没到时候,他还且活呢。
一爷的钱袋子,附近的人都说,是一种象征。
谁都知道一爷有钱,他的钱花不完,不知道有多少。
他每天早晨吃一碗开水冲鸡蛋,中午喝八宝茶,晚上则要吃肉。一爷结过两回婚,娶过两个老婆,生下十多个孩子(具体十几个居然没有谁说得清了),长大成人的有三男五女,一大家子人。儿子生孙子,子孙开枝散叶,逢年过节,老老少少都来孝敬,钱啊,物啊,麦乳精、蛋糕、水果啊,从来没有空手的时候。他还常常拿些水果给孩子们吃,隔壁家的也分得到。
所以一爷不光长寿、福气好,人缘也好,大家远远见了他,都“一爷、一爷”喊得叮当响,生怕他听不到。小孩子喜欢围着他转,讨他的零食吃。成年人喜欢和他开玩笑,问他最近哪个儿子好久没来看他了,问他最喜欢哪个嫁出去的女儿。一爷总是乐呵呵的,他说他记不清啦——他哪里知道。
还有人走到他面前来,故意大点儿声音和他说:“一爷,听说桥头理发店又来了外来妹啊,你老什么时候去看看?”
对这种没正形的玩笑,一爷就会假装生气,举起一只手来,“我敲死你个二流子!”开玩笑的人也假装凑过脑袋去让他敲,而后或拍拍手,或扛着锄头走了。
一爷之所以对摸彩票感兴趣,是因为他家那台威力牌洗衣机就是他一九九五年摸到的。当时的洞口村,电视机将近普及,几乎家家都有了,而洗衣机还不多见。也许是女人们尚且习惯手洗衣服,浏阳河清洁的水就在附近,井水来得也方便,三两家人共用一口井,就如同一个生产小组有一两头公家的耕牛,大家一块儿用,也都是免费的。再说,连衣服都交给机器来洗,那接下来是不是饭也不用人做啦?家里的女人们平常可就光剩下打牌了。一爷好运气,他花二十块钱,就中了二等奖。洗衣机搬回来的时候还有人放了爆竹。
因为摸到那台洗衣机,一爷专门叫儿子将自来水管接到了屋门口,洗衣机放在屋檐下。每到洗衣服,洗衣机就开动了,将衣服在滚筒里甩得哐哐响,五十米外牛爷家都能听见。
听说镇上又要开展大摸彩,他早早提醒孙儿,上街记得叫他。他身边最小的孙儿小蔡已经十二岁了,手里也有零花钱,他应着爷爷的话:“好嘞,爷爷,到时候我们俩一起去摸彩票,我也有钱。”
一爷也说:“好好好,带你去,说不定小孩子走狗屎运,手气更好。”
彩票车要开来的消息很快家喻户晓,三爷和四爷这对邻屋住着的兄弟当然也听说了。也有人问他们兄弟、他们家女人,这回打算花多少钱去摸彩票?兄弟俩笑而不语。他们家女人便说:“那总要拿一张大票子。”别人又说:“一张怕是不够。”女人接话说:“那要问我们家男人。”
他们是村里的富裕户,红砖房建得早,屋子大而结实。上下两层,楼上楼下有三个套间,套间都带着自己的客厅和卫生间;还有四间单间,可以做客房,但很少迎接客人;一个大客厅,两间饭厅;三间杂物间,最东边那一间已经改造成车库,里头可以停辆小汽车,但是当时还没有买小汽车,一直空空荡荡,只堆放着一些杂物,也许先添一台小三轮也说不定。在他们正屋背后,有猪圈和牛圈,有鸡鸭棚子,还有菜地。这一切从他们爷爷和父亲那两辈人手里就开始悄悄积累了,他们爷爷过世的时候,据说还找出来一袋子银圆,有好几斤重,还有一些纸张发黄的地契,早已先他爷爷作古,成为废纸。经过祖辈父辈、他们这一代,还有他们的儿子们数十年的劳作,走红运、擅理财,三爷四爷率先奔向小康生活,给自己盖了大房子。兄弟和睦,姑嫂客气。他们成年后分家而未相离别,依然同住一个大屋檐下,不像别家兄弟那般将老屋拆了,各自选一个地方建自己房屋,有时还要因为分家不均而争吵,甚至从此兄弟反目。
彩票车要开来了。